洪常秀笔记 · 目录
I 空置的( de)符号 ·············猪堕井的那天
II 早熟( shú)的电影 ············· 江原道之力
III 偶然( rán)背后的结构装置 ············· 处女心( xīn)经
XXX 空间的更新 ············· 我们的一( yī)天
XXXI 在陌异的国度 ·············旅行者( zhě)的需求
XXXII 顺流，逆流 ············· 在溪边( biān)
XXXIII 同一片屋檐下 ············ 大自然对( duì)你说了什么
文 / desi
排版&制图( tú) / desi
全文约 3800 字 阅读需要 10 分钟( zhōng)
虽以“自然”为题，《大自然对( duì)你说了什么》（ 그 자연이 네게 뭐라고 하니 , 2025）实则置身于( yú)一处房子之中，它位于乡( xiāng)下的公路旁，背靠一座小( xiǎo)丘，据称规模庞大、设计精( jīng)心，引得客人连连称奇。若( ruò)是放在近年日本电影的( de)灯光美术惯例下，这样一( yī)座郊外别墅定大概会泛( fàn)着一层都市中产式的无( wú)机的光泽（例如黑泽清的( de)《云》[ Cloud クラウド , 2024]或団冢唯我的《新的景( jǐng)色》[見 はらし世代, 2025]中的房子），但在( zài)这里，透过洪常秀日益模( mó)糊的电影视力（老款索尼( ní)DV+对焦不准+后期压缩画质( zhì)），它看上去只像是间普通( tōng)的乡村自建房，杂乱而温( wēn)馨，富于某种农家情趣。
话虽( suī)如此，房子里住着的当然( rán)仍是典型洪常秀式的有( yǒu)闲阶级角色，饭局酒桌和( hé)漫谈闲逛构成了他们生( shēng)活的全部，外加一些音乐( lè)（古琴、吉他），一段不涉及任( rèn)何亲密行为（只到拥抱为( wèi)止，如片尾所示）的恋爱关( guān)系。洪常秀宇宙的老熟人( rén)们这次以一家人的身份( fèn)出场：父亲－权海骁、母亲－赵( zhào)允熙、大女儿－朴美素；饰演( yǎn)小女儿的女演员姜素怡( yí)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生面( miàn)孔，不过她也曾在《旅行者( zhě)的需求》（ 여행자의 필요 , 2024）里短暂地当过李( lǐ)慧英的女儿，带着一条小( xiǎo)黄狗，在露台上旁若无人( rén)地练舞，为本已古怪的一( yī)幕更添一处奇妙的闲笔( bǐ)。据说姜与洪合作的契机( jī)，始于她某次开车送男友( yǒu)河成国去片场时被邀请( qǐng)进屋见上一面，后者近几( jǐ)年来出演了洪的多部电( diàn)影，在本片中同样饰演她( tā)的男友，一个过了而立之( zhī)年仍碌碌无为的二流诗( shī)人。
我们无从( cóng)得知洪与姜素怡结识的( de)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启发( fā)了《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 me)》，毕竟故事的开场几乎如( rú)出一辙，只是换做男方开( kāi)车送女方回家，被邀请留( liú)下吃晚餐，进而上演了一( yī)出不寻常的岳婿喜剧（或( huò)照一些人的夸张形容：一( yī)个小津式的嫁女故事）；更( gèng)不用说片中的房子本就( jiù)是姜的父母在乡下的真( zhēn)实住所，洪初次登门拜访( fǎng)时，他们正是用那道参鸡( jī)汤招待了他。这并非是要( yào)一再重申洪常秀电影中( zhōng)的虚构如何关涉其真实( shí)的私人生活（所谓的“自传( chuán)性”，一种当下极为流行的( de)庸俗解读），而恰恰是要强( qiáng)调一种相反的路径，即洪( hóng)是如何从最切近、最唾手( shǒu)可得的周遭抓取一些碎( suì)片，用作虚构的点子和材( cái)料——他在访谈中所谓的“被( bèi)给定（given）”之物——从而创造出无( wú)垠的想象世界。这套方法( fǎ)发展二十余年已然大道( dào)至简，没有什么不能成为( wèi)灵感的起点，途径一个接( jiē)一个偶然的发现而渐渐( jiàn)勾勒出作品的轮廓：几片( piàn)绿叶或一曲吉他便蕴藏( cáng)着宇宙的秘密，一座房子( zi)里也足以发生一整部电( diàn)影。
在洪常秀之前的电影中( zhōng)，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房子( zi)。有的房子遗世而独立，一( yī)如《江边旅馆》（ 강변호텔 , 2018）里包围在漫( màn)天飞雪之中的旅馆，梦境( jìng)与死亡在水晶球似的密( mì)闭空间中纠缠、拮抗；有的( de)房子则起着枢纽的作用( yòng)，就像《草叶集》（ 풀잎들 , 2018）中的咖啡店( diàn)连接着毗邻的小巷和附( fù)近的餐馆，甚至允许作者( zhě)在其中邂逅她笔下的人( rén)物，或者反过来。另一些房( fáng)子更为特殊，它们不仅作( zuò)为场景存在，而且支撑起( qǐ)电影的结构：《塔楼上》（ 탑 , 2022）沿着( zhe)小楼的旋转楼梯拾级而( ér)上，每到一层就进入了一( yī)种不同的生活，展开了一( yī)个想象的位面；此种垂直( zhí)的层级在《我们的一天》（ 우리의 하루 , 2023）分( fēn)裂成两个房子之间的平( píng)行镜像，每个房子又在其( qí)内打开一个出口，通向阳( yáng)台的推拉门或登上屋顶( dǐng)的梯子。
相较( jiào)之下，《大自然对你说了什( shén)么》中的小山庄虽然以其( qí)独特性引发了故事的开( kāi)端，但它在影片中的存在( zài)反而远为朴素，既非超验( yàn)的剧场，也不参与构造影( yǐng)片的建筑；比起台词和想( xiǎng)象之中的宏伟全貌，我们( men)只是被邀请进入一个个( gè)具体的场景：车道、客厅、卧( wò)室、餐厅，乃至后山山顶的( de)长凳，那里偶尔有风吹动( dòng)树丛，惊起大自然窸窣的( de)耳语。
尽管相互分离，这些场( chǎng)景却并不孤立，它们呼吸( xī)着同一片空气，各种声音( yīn)以之为介质往返传播：在( zài)客厅的沙发上闲谈时，楼( lóu)上那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shēng)，或晚餐时院子里传来的( de)狗叫。它们还分享了同一( yī)些时间——洪常秀罕见地动( dòng)用了平行剪辑，以强调两( liǎng)处场景的两段情境正在( zài)同一时刻发生。这种微弱( ruò)但持存的联系令我们逐( zhú)渐相信，我们所见的每一( yī)隅都确确实实在这座房( fáng)子里共存着，在一个我们( men)所知甚少的整体中占据( jù)着特定的坐标。
那些涉及画( huà)外事件与声音的镜头，也( yě)不同于诸如《独自在夜晚( wǎn)的海边》（ 밤의 해변에서 혼자 , 2017）等成熟期作品中( zhōng)画外空间调度的游戏性( xìng)趣味，它们更像是在证明( míng)一个简单的命题：事物在( zài)景框之外仍然存在。在当( dāng)下这一场戏所不能囊括( kuò)的范围，还有更多的事情( qíng)正在进行，就像那辆去而( ér)复返的车，我们不知道它( tā)途径了哪里，但它以其不( bù)可见的旅程丈量了一次( cì)谈话的跨度。而一个新的( de)场景的展开，也并不意味( wèi)上一个场景结束了，只是( shì)摄影机暂时地移开了目( mù)光，毕竟它一次只能身在( zài)一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 men)仍会回到这里，正如坐在( zài)山顶看完夕阳之后，回到( dào)光线愈加昏暗的餐厅，继( jì)续享用未竟的晚餐。
在这个( gè)意义上，《大自然对你说了( le)什么》构成了对前作《在溪( xī)边》（ 수유천 , 2024）的一次反写，后者中的( de)女子学校与周边街区也( yě)四散为若干场景，却被更( gèng)为神秘的省略和留白所( suǒ)割据，以至于事物在不同( tóng)的场景中以一种我们无( wú)暇反应的速度变得日新( xīn)月异，而变化的关键时刻( kè)总是发生在画外，发生在( zài)戏与戏之间；镜头一旦落( luò)幅，人物和事件就如同消( xiāo)失了一般无从观测，再次( cì)见到时已是一副陌生的( de)新模样：一件往事已经尘( chén)埃落定，一幅编织画或一( yī)部戏剧已经完成，一段关( guān)系已经结束，另一段则已( yǐ)经确立。
如果说月( yuè)相和溪水的周期裹挟着( zhe)《在溪边》的时间飞速地流( liú)向完成时，那么《大自然对( duì)你说了什么》中的房子则( zé)贮藏了时间，使其成为一( yī)天之内从容不迫的进行( xíng)时（“我们的一天”？），从日落到( dào)月升，自深夜至清晨。在这( zhè)样的速度中，房子某种程( chéng)度上回归了它本来的角( jiǎo)色——一处生活的住所，一个( gè)家，人们在其屋檐之下饮( yǐn)食起居；电影亦栖身其中( zhōng)，不再绷紧结构，而是舒展( zhǎn)为八个松散的章节，延续( xù)着《旅行者的需求》以来对( duì)具象叙事的逐步复健，几( jǐ)乎重回近几年来最理想( xiǎng)的状态，尽管电影还是要( yào)随人物们一同离家出游( yóu)，度过一段相对无所事事( shì)的中间部分。正因如此，与( yǔ)其说影片表述了男文青( qīng)与女友的中产家庭的价( jià)值对立，不如说真正的对( duì)决发生在前者的车与后( hòu)者的房子之间，发生在路( lù)途的奔波与休憩的闲暇( xiá)之间；电影更眷顾哪一方( fāng)是显而易见的，它在尾声( shēng)以回马枪式的讽刺宣布( bù)了胜者。
然而一座房子永远( yuǎn)不只有一种时间；不同的( de)角落里，总有众数的、异质( zhì)的时间在自行其是地运( yùn)转：客厅的时间，餐厅的时( shí)间，二楼房间的时间（大女( nǚ)儿对着镜子扎头发，一个( gè)意外的插曲），鸡舍的时间( jiān)，狗屋的时间，后山长凳的( de)时间，树木与微风的时间( jiān)——自然的时间。这些时间有( yǒu)时因与银幕时间的交叉( chā)而变得可见，更多的时候( hòu)并没有，但我们知道它们( men)仍在那里，即使没有目光( guāng)在场，所有的时间也还是( shì)照常流动。这种一切与一( yī)切共在的感觉，就好比身( shēn)处同一片屋檐下，一墙之( zhī)隔为每个人保留了秘密( mì)，但秘密不会引发好奇，也( yě)并不必须被揭开，人们只( zhǐ)是心照不宣地生活在彼( bǐ)此不可见的沉默中，偶尔( ěr)发出一些响动，确认对方( fāng)的存在。酒醒之后，诗人发( fā)现自己正处于这样的家( jiā)中，夜深人静，别人或是已( yǐ)经入睡，或是躲进了更私( sī)密的场合，如女儿的父母( mǔ)在后山棚屋里小酌、谈天( tiān)，虽然他们不无贬低地议( yì)论着自己的这位准女婿( xù)，但这一切又是诗人所无( wú)法得知的，正如同样没有( yǒu)人知道他在这样一个人( rén)们互不打扰的夜里，决定( dìng)起身出门去。
从白天走过的( de)小路爬上后山，黑夜已经( jīng)将这里的一切纳入其秩( zhì)序，诗人点亮手机的闪光( guāng)灯，凑近观察一片树丛。从( cóng)很早之前开始，洪常秀就( jiù)会在电影中让自然和人( rén)物进行神秘的沟通，一如( rú)《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金( jīn)敏喜手捧的小花，抑或《在( zài)你面前》（ 당신얼굴 앞에서 , 2021）中李慧英目之所( suǒ)及的绿色；不过在近几作( zuò)中，这种沟通似乎和人与( yǔ)人之间的沟通一样总是( shì)受阻、碰壁，旅行者在森林( lín)尽头的乱石上做了一场( chǎng)诡异的梦，艺术家在溪流( liú)拐弯处的那一边什么也( yě)没有找到，所有美丽的景( jǐng)色里都内含了一层忧郁( yù)，一种令人不安的空虚和( hé)彷徨。但在本片中，大自然( rán)重又获得了疗愈的力量( liàng)，作为安定而充盈的存在( zài)环抱这座房子，构成了家( jiā)的边界与外延，令人想起( qǐ)黑泽清《东京奏鸣曲》（ トウキョウソナタ , 2008）中吹( chuī)进玄关的风。诗人虽说只( zhǐ)是这个家的客人，也并不( bù)妨碍他在这个夜晚成为( wèi)了家中不为人所知的众( zhòng)多存在者之一，孑然一身( shēn)又与万物同在，就像自然( rán)本身——在一切默默无闻的( de)存在者中，它们总是最为( wèi)恒久的。
他经过女友父母( mǔ)所在的棚屋，亮着灯的窗( chuāng)户内传来了阵阵吉他歌( gē)谣，平行剪辑两侧的情境( jìng)在此处汇聚。与洪常秀电( diàn)影中的典型情境相同又( yòu)不同的是，在这里，不是两( liǎng)个人，而是两种时间在音( yīn)乐的指引下邂逅了彼此( cǐ)，它们的交轨证明了这一( yī)方世界的连续。诗人之所( suǒ)以在半夜攀上后山，是因( yīn)为有人告诉他山上的月( yuè)色和落日一样美，而他当( dāng)然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 le)它，这个陪伴着所有人的( de)千里与共的光源；我们不( bù)需要任何镜头的示意，也( yě)知道它就在那里，在他仰( yǎng)躺的脸的上方，高悬于视( shì)线彼端的某处，与一切受( shòu)其辐照的事物分享着同( tóng)一个黑夜。下山时，诗人不( bù)慎摔倒，虽然那时他已经( jīng)走出了摄影机的视线范( fàn)围（又一处画外空间调度( dù)），但随即响起的狗叫声向( xiàng)我们保证，他没有跌出这( zhè)个家的范围，还是位于我( wǒ)们先前见过多次的地方( fāng)，那个狗舍附近的某处。对( duì)乡下人来说，家犬和月光( guāng)一样抚平了黑暗的可怖( bù)，哪怕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zhǐ)，只要还能听到它们的叫( jiào)声，就知道自己仍处在家( jiā)的庇佑之下。
或许正是通过( guò)这些无言的经验，《大自然( rán)对你说了什么》潜在地回( huí)应了前两作中始终困扰( rǎo)人物与观众的那种对意( yì)义之匮乏的焦虑，带着洪( hóng)常秀一贯的超脱，就像他( tā)答记者问时常说的：“我不( bù)知道。”找不到答案，那就放( fàng)弃追问；没法说出真心话( huà)，那就保持沉默；不被接纳( nà)，那就独自一人；三十岁了( le)一事无成，写一首蹩脚的( de)诗也无伤大雅。不必寄希( xī)望于诗能跨越语言与心( xīn)灵的阻隔，也不必去溯源( yuán)一条照常顺流而下的小( xiǎo)溪。不必恐惧。毕竟无论怎( zěn)样，你都同整个世界共处( chù)，同所有事物保持着基本( běn)的联系，这就足够了——当然( rán)前提是，我们必须相信，景( jǐng)框之外确实有一个完整( zhěng)的世界；至少在月升中天( tiān)的时间里，在回荡着乐声( shēng)与犬吠的这个晚上。
全文( wén)完
评分表
往期推荐
另一( yī)些故事 · 字幕翻译－49 | 让－吕克( kè)·戈达尔《第二号》（1975）+ 戈达尔创( chuàng)作谈
2025戛纳评论｜《麦( mài)哲伦》笔记：菲律宾的回声( shēng)
THE DISSIDENTS
异见者可以是一个电影( yǐng)自媒体、一个字幕翻译组( zǔ)、一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 mí)小社群，但最重要的是，这( zhè)是一个通过写作、翻译、电( diàn)影创作和其它方式持续( xù)输出鲜明的观点和立场( chǎng)的迷影组织。异见者否定( dìng)既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 wàn)神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 shù)共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 yǐng)的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 bù)断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 jù)绝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 diǎn)，选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 fǎn)对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 yì)见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 shèn)于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 pàn)的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 lì)。异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 hé)创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 rén)士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 bié)人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 yǐng)是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 zhǐ)能由自己定义。
微信公众( zhòng)号 & 微博：异见者TheDissident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