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卫诗雅所扮演的文( wén)玥过于抢眼，无论是表演( yǎn)、戏份时长还是角色设计( jì)，都无疑是电影的第一女( nǚ)主角（她也确实凭此片拿( ná)了亚太影展的最佳女主( zhǔ)角），这也很容易让人把《破( pò)地狱》看作是一部纯粹的( de)女性议题的作品。
《破地狱( yù)》确实是一部带有女性议( yì)题的电影，但导演想要诠( quán)释的主题并没有局限在( zài)女性平权上，而是放到一( yī)个更广阔、更具有普适性( xìng)的议题上：反传统反权威( wēi)反形式，反一切反人性的( de)东西。
落脚点也非常具象( xiàng)：越过抽象的概念看见人( rén)。
破地狱，就是一个抽象的( de)传统概念，它的那些具体( tǐ)且精准的仪式和明确忌( jì)讳，却让它拥有了超越人( rén)、控制人的力量。
一旦缺乏( fá)思考只管执行，任何被传( chuán)承的东西都会变成脱离( lí)于人的某种抽象概念，变( biàn)得非人化，人就会被概念( niàn)所奴役。
不要追逐、执着于( yú)概念本身，它仅仅是一些( xiē)词汇而已，超过具体且实( shí)际的人，这些词汇并不具( jù)有任何的意义。
所以，多看( kàn)看具体的人。
I see you，非常重要，只( zhǐ)有看见了具体的个体，我( wǒ)们才能从抽象的概念和( hé)不明所以的传统中清醒( xǐng)过来，内心变得柔软并做( zuò)出改变。
许冠文所扮演的( de)爸爸郭文为什么看不到( dào)女儿的痛苦（又或者是他( tā)看到了但决定转过身去( qù)），就是因为他被困在传统( tǒng)和形式当中，但正如在遗( yí)书中他所说的那样，祖师( shī)爷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 tā)也从来不曾想过为什么( me)，更不曾想过这会对自己( jǐ)的女儿造成如此巨大的( de)伤害。
他看不到具体的人( rén)，只看到了传统、权威和形( xíng)式。
其实传统一直在变，不( bù)变的只是保守的人，那些( xiē)不具备思考能力、被权威( wēi)绑架了的人。
之所以说《破( pò)地狱》是一部远超于女性( xìng)议题的电影，另外一个原( yuán)因在于爸爸郭文的角色( sè)设定。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 qù)的角色，作为父亲的郭文( wén)，不仅没有看见女儿，他也( yě)同样没有看见儿子郭志( zhì)斌。
因为文玥这个角色的( de)情绪过于强烈（谢谢卫诗( shī)雅的精彩表演），导致很多( duō)观众忽略了郭志斌这个( gè)角色其实也占据了相当( dāng)大的一部分戏份。
他与父( fù)亲的关系、与道生之间的( de)微妙互动、与妻子基督教( jiào)信仰的冲突和妥协、对儿( ér)子前途的担忧和所作出( chū)的努力，同样是本片反传( chuán)统反权威反形式主题的( de)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 zhè)样把郭志斌身上的故事( shì)线整理罗列出来，是不是( shì)觉得其实这个角色的戏( xì)份也蛮吃重的？看似是配( pèi)角，但却无处不在。
在文玥( yuè)眼中，哥哥因为是儿子所( suǒ)以得以继承父亲事业的( de)衣钵，也因此与父亲产生( shēng)了更强的羁绊。
文玥最大( dà)的疲惫在于得不到“父爱( ài)”，不是因为身为女性得不( bù)到应得的机会和资源。在( zài)某种程度上，她在这个家( jiā)庭得到的自由和资源，其( qí)实比哥哥更高。
这和性别( bié)无关（起码在这个家庭里( lǐ)是这样），而是和从小表现( xiàn)出来的能力有关，她想学( xué)什么就学什么，父亲也从( cóng)来不加以限制（无论是在( zài)意愿还是支持力度上），哥( gē)哥则是因为读书太差被( bèi)爸爸抓去学习破地狱以( yǐ)有一技之长。
站在志斌的( de)角度，他觉得自己被迫传( chuán)承对他的人生很不公平( píng)的。文玥有着他无法拥有( yǒu)的自由，她想学什么就学( xué)什么，想选择什么样的人( rén)生路就选择什么样的人( rén)生路，比起与父亲与家庭( tíng)的羁绊，他更看重这种与( yǔ)自己息息相关的自由。
父( fù)亲对传统的执着，在变相( xiāng)剥夺他的人生话语权和( hé)自由度。
从上帝视角来说( shuō)，哥哥人生命题丝毫不比( bǐ)文玥要轻。
这里并不是忽( hū)略男女不平这个事实，而( ér)是说对于所谓传统的压( yā)迫，基于女性身份的表达( dá)只是其中一方面，它对每( měi)一个人都具有独特的压( yā)迫性。
文玥和志斌都没有( yǒu)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表( biǎo)面看好像是因为男女性( xìng)别不同，但根源其实只在( zài)那个在传统/权威/仪式和( hé)现代意识之间无法自洽( qià)、略显尴尬的父亲而已。
在( zài)于人的懦弱和缺乏思考( kǎo)的勇气。
女性平权，当然是( shì)一个非常值得反复细说( shuō)并支持的议题，但《破地狱( yù)》导演在这里（仅仅是在电( diàn)影表达中）真正要反的，其( qí)实是一个更为广泛的关( guān)于传统、权威和形式对人( rén)性压迫和扭曲的思考。
破( pò)地狱传男不传女这个东( dōng)西，只是电影中一个比较( jiào)容易和观众产生共鸣的( de)细节而已，而这种润物细( xì)无声的细节在电影中比( bǐ)比皆是，绝不仅仅限于这( zhè)个小家庭（文玥的痛苦和( hé)志斌的无奈）。
道生对长生( shēng)店的改革，他以及他那个( gè)非常现代化的团队接手( shǒu)殡仪馆运营之间的反差( chà)，后来他们所接的那些客( kè)户和案子，比如不愿与因( yīn)病逝世的儿子分离的母( mǔ)亲，被身份阻挡在外、无法( fǎ)见恋人最后一面的女同( tóng)性恋者，甚至是道生和他( tā)女朋友之间对孩子的不( bù)同看法，无一不是在强烈( liè)地呼应着破除传统、回归( guī)人性的大主题，持续地诉( sù)说着传统、道德和形式对( duì)个体的压抑和对个体人( rén)生选择的巨大影响，而不( bù)仅仅围绕着女性平权的( de)议题来做文章。
《破地狱》的( de)片名已经说明一切，破地( dì)狱及其所牵连的一切人( rén)与事，始终是整个电影的( de)骨骼，无时无刻敲响反传( chuán)统的警钟。
只有从反传统( tǒng)这个大主题，而不是单纯( chún)地从女性议题来看待这( zhè)个片，所有的那些看似散( sàn)落一地的人物情节，都落( luò)在了它应有的位置，发挥( huī)着它应该发挥的作用。
所( suǒ)有的反传统反人性，到最( zuì)后其实都是要回归到人( rén)本身，I see you 是非常重要的，正如( rú)电影的英文名 The Last Dance 那样，看见( jiàn)你，才能与你共舞。
正如道( dào)生所说的，不止死人要破( pò)地狱，生人都需要破地狱( yù)，生人都有好多地狱。
这里( lǐ)的地狱，不只是生者的留( liú)恋和心结，还是传统和形( xíng)式对人的压制。
道生正在( zài)做的，就是渡生人。
很多观( guān)众有一种错觉，觉得最后( hòu)的破地狱是文玥痛苦的( de)一种救赎，所以显得父亲( qīn)最后的检讨过于轻巧，凭( píng)什么男人随便忏悔一下( xià)就得到了原谅。这也是《破( pò)地狱》被“诟病”的一个源点( diǎn)：死板固执重男轻女的父( fù)亲，一封遗书就被“简单”地( dì)原谅了。
就文玥这个角色( sè)设计来说，她本身就是一( yī)个非常完整的独立人格( gé)了，她不需要任何救赎。
文( wén)玥有很强烈的信仰和原( yuán)则，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并( bìng)享受这份工作所代表的( de)意义，她自己不曾怀疑过( guò)，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践踏( tà)。当然，也承担着这份工作( zuò)所带来的痛苦（见证死亡( wáng)），但同时不耻于用性来宣( xuān)泄这种压力。
这和她独立( lì)的女性人格的自我认同( tóng)是捆绑在一起的，她不以( yǐ)月经为耻，捍卫女性月经( jīng)的正态性，并不惧和任何( hé)人起冲突，包括自己的父( fù)亲。
所以说，文玥这个角色( sè)，在女性议题角度来说是( shì)非常完整的一个角色，没( méi)有任何需要救赎的地方( fāng)。
但文玥是有痛苦的，她的( de)痛苦在于父亲的不善表( biǎo)达，在于人之常情的寂寞( mò)。
有些人寂寞是因为爱情( qíng)，有些人是因为友情，很多( duō)人其实忽略了，亲情中的( de)寂寞才是最普遍的。
文玥( yuè)的地狱在于亲情中的落( luò)寞，无论是父亲的冷漠，还( hái)是与哥嫂关系的尴尬，都( dōu)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局外( wài)人，都让她觉得自己的一( yī)切坚持甚是艰难。
文玥最( zuì)后对父亲的释怀，其实是( shì)非常普适的（尤其是东亚( yà)家庭），你可以说它处理得( dé)轻巧，但和友情和爱情不( bù)同，亲情常常就是这样，看( kàn)起来是长年累月很复杂( zá)很繁琐的两代之间的对( duì)抗，但在某个时刻这种对( duì)抗又总是消融在互相体( tǐ)谅上（虽然可能是不对等( děng)的）。
轻巧得令人诧异。
亲情( qíng)关系都是很复杂的，子女( nǚ)年轻时父母也正当盛年( nián)，双方都是一触即发争个( gè)你对我错，但随着子女年( nián)长经历的社会毒打变多( duō)、父母变老权力逐渐减弱( ruò)处于下风、变相变得更容( róng)易聆听到子女的情感需( xū)求，双方都在慢慢地体会( huì)到对方的难处，然后走向( xiàng)和解的几率就会自然增( zēng)大，很多在以前无法释怀( huái)的东西在某种程度都达( dá)到了一个新的情感平衡( héng)，这是亲情区别与世上任( rèn)何感情（友情爱情）的最大( dà)区别，因为它有时间这个( gè)元素加持，让人和人之间( jiān)有了充分的缓和区间，柔( róu)和成为可能。
当双方都变( biàn)得柔和的时候，过往很多( duō)看似是人生原则的矛盾( dùn)都会变得不再重要，那些( xiē)传统仪式、那些规训概念( niàn)都变得无足轻重，能与当( dāng)下具体的人好好相处的( de)心态占了上风。
但文玥的( de)释怀，并不意味着作为父( fù)亲的郭文被“洗白”了，他的( de)那些执着所带来的伤害( hài)是铁一般的事实。
最后的( de)兄妹共同“破地狱”（尤其是( shì)对文玥来说），并不是得到( dào)父亲郭文的“特许”的，导演( yǎn)在采访中就明确说了，让( ràng)兄妹一起破地狱的，是道( dào)生的决定，郭文给道生的( de)遗言中，仅仅是希望他可( kě)以帮助他的子女释怀而( ér)已。
爸爸并没有让文玥和( hé)志斌共同破地狱这个设( shè)定非常有意思。
郭文即使( shǐ)到死也无法冲破传统的( de)桎梏，他无法或者说没有( yǒu)勇气抵抗传统和形式，直( zhí)接地和女儿和解，而是仅( jǐn)仅通过请求和解释的方( fāng)式请求原谅。某种程度上( shàng)，这也体现着一种男性的( de)懦弱，而这种懦弱，又和他( tā)对权威的固执追随形成( chéng)鲜明的对比。
他知道自己( jǐ)的行为是错的，但仍然去( qù)做了，这就是最普遍的人( rén)性，这也是所谓传统和文( wén)化对人性最大的操纵。
他( tā)没有这个勇气去抵制传( chuán)统，他仅有的一点希望给( gěi)了道生，让他代替自己去( qù)补偿女儿。
他对女儿的愧( kuì)疚是一直清晰存在的，正( zhèng)如他自己说的，祖师爷这( zhè)样说，我就这样做，不问因( yīn)由，即使这伤害了我最亲( qīn)密的人。但一直到死，他都( dōu)是这样懦弱又固执地坚( jiān)持着去做，既然在他心里( lǐ)隐隐觉得这是错的。
所以( yǐ)，最后文玥地狱的“破”，不是( shì)女儿和父亲的和解，也不( bù)是她得到了父亲的特许( xǔ)去做某件事，而是她终于( yú)得到了她应得的支持，而( ér)这份支持是来源于几乎( hū)是陌生人的道生。
有了一( yī)份顶住所有压力的支持( chí)，文玥的落寞也得到了消( xiāo)解。亲情的落寞，未必定由( yóu)亲情来弥补，解铃还不一( yī)定需系铃人。
最后的高潮( cháo)戏，主角绝对不是郭文（虽( suī)然那些遗言很催泪），而是( shì)文玥和道生这两个敢于( yú)对传统说不的人。
最后，我( wǒ)多说一点点。性别议题其( qí)实是我最不喜欢讨论的( de)东西，因为它把女人看作( zuò)女人，把男人看作男人，这( zhè)个议题天然就为男女建( jiàn)立了一堵墙，是不利于我( wǒ)们所追求的平等的。我永( yǒng)远觉得从一个基本人的( de)角度去追求个人自由是( shì)要比从性别角度出发要( yào)更彻底一些。那些真正好( hǎo)的“女性电影”，其实都是关( guān)于人的电影。这在 LGBTQ 议题里( lǐ)也是一样的，不是性少数( shù)应该有什么权利，而是作( zuò)为一个基本人应该拥有( yǒu)什么权利。
我们真正要反( fǎn)的是压制人性的传统和( hé)文化，基于人之个体——而不( bù)是性别不同或者性取向( xiàng)不同——去反抗这件事，其实( shí)是来得更为彻底的。
当你( nǐ)能够飞往太阳的时候，不( bù)要止步于月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