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狱》的英文名叫《The Last Dance》,这dance在电影中,是男女的共舞,而在此之前,都是男人起舞,女人污秽,不配,不许。
对这种规定,电影里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不能妥协、没的商量,对此的解释是:“女人阴,要削弱祖师爷的法力”。电影中,借助男主与一帮喃呒师傅的对呛,对此提出了质疑,但结果是所有的喃呒师傅“拂袖而去”——谁说男人理性的?简直是无理、虚伪又小气。但既然都“拂袖而去”,那也说明问题。所以,要讨论女人到底会不会弱化祖师爷的强度,我们不妨还是回归电影本身——立刻会看到,电影里面三位失去至亲至爱的女性,没一个弱的:文玥的体能本身就是按男人的标准设定的,而客户甑小姐,为了保住儿子的“肉身”不惜被人叫做“颠婆”,至于另一位被家属呵斥“不许靠近”的女生,她是真正爱人的人。至于说,女人“阴”,女人本来就是阴的嘛!
其实,真正的理由恰恰相反——不是 女人要削弱法力,而是她们法力太强 。
女人本身就更通灵。喃呒师傅、破地狱,其实是萨满,是一种巫。
“巫”字的本意,指的是“女巫”,是排斥男性的史前时代的崇高职业。至于男人,男人因为刚猛愚钝,先天不足,最早是不合适为巫的;但世上偏偏也有的有少数男性,拥有阴柔的属性,于是作兴偷看女人如何行巫,就这么学会了“法术”,成为了男巫,被称作“觋”(音“习”),会意字,“见巫”而会,专指“男巫”。
所以,《破·地狱》讲的,毋宁是一个倒错的故事:一群历史地且事实地篡了“巫”位子的“觋”,因为恐惧“巫”的法力,污名化女人,说其污秽、言其弱;可事情的原委刚好相反。说起来,女人本身就带有迷狂、沉醉的特质,正如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仆从,是一群喝了酒漫山遍野闲逛的“疯女人”,她们一开心就可以把男人撕成碎片。
但这样,也不对。
既然“巫”者已然被篡权几千年,这些时间里,父权所形成和积累的一切,自身也构成了女人的要素。正如电影中文玥的“落后”——她最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是自己在爸爸(一个男人)心里的位置。黄子华在这里一语道破,问她是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还是害怕听到自己特别想听到的答案。想听到的答案是自己是被爸爸爱的,不想听到的答案是自己作为女人根本无足轻重,两者无论哪个,竟然都害怕听到。这里的要害,不是什么“女性被压迫的太久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革命宣言,这里的关键是,男女之间不良的关系结构令得男人也是功能失调的。你看电影,他们亢进,中风,他们虚伪,软弱,他们自私,逃避。
现在必须提一下黄子华饰演的“道生”的世界观和他的名字。
首先,道生的世界观其实是悲观主义的,他并不享乐,也不虚无,但他“反出生”,反(过度)承诺,他强烈的感受着整个世界的不和谐。而世界的不和,从根本上来说,它的最深刻和诗意的表征,就是男-女之间不和,在电影里跟道生有关联的男人、女人,从客户到自己的家人,从搭档到同行,看起来莫不如此。
就连死亡都没能让男人与女人重归于好。
如今世界上有些地方竟然发展到要用几十个性别来调和性别之间的战争,这是调和吗?我怎么看都像是挑拨。
其次,道生叫“道”生:道者,一也, 由一所生者,阴阳二仪 。
道生是特定的,这人在电影中面对各种有可能的冲突,他的处理方式非常特殊,他阴柔,以柔进,但他并不妥协,以刚出。所以,他作为一个男人,被设计成一把特殊的钥匙,要解开世界的锁,以他“阴柔的阳刚”。在这方面,心理学大家荣格在亚洲的弟子,人称日本有史以来“最有文化的文化部部长”——河合隼雄在《高山寺的梦僧》里说到:
“ 荣格以女性像、男性像来捕捉阿尼玛、阿尼姆斯的意象,借用他的想法来观察,日本现代女性的心,受到阿尼姆斯(男性像)很大的吸引,而且逐渐地实现这个意象。 男性如果要回应这个情形,就必须发展他们身上的阿尼玛(女性像)。”
不妨说,道生真是这种充分地发展了自己身上的“女性像”的男性,这令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到他人——女人,令得他渐渐地理解到破除活人生在其中的地狱的道理。
电影中,第一次他“真正能够帮到人”,他的理由是——客户有此需求,我满足而已;对此,由文师傅所代表男性,对他的做法是不以为然的;接着,第二次,他却违背了客户强烈表达过的“需求”,悄悄地给予通融,后面更以“法与情”之别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护,但他真正的理由,是他识得“谁才是真正在意往生者的人”;最后这次,轮到他帮文玥,他先说是文哥自己立遗嘱要求的,这让人以为文哥真的就在遗嘱中指定了女儿来为自己“破地狱”,结果在文玥起舞的过程中,我们听到遗书的内容,其中并未直接指定由女儿来进行“舞蹈”,所以这其实是道生对文哥进行了理解和解释来获得的。但这个安排非常合理,一方面,文哥虽然有所领悟,但要他“反水”到另一个阵营,显然快了点,另一方面,文哥潜在的心意,从制作三件套的西装这个隐喻中也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改变的准备。
所以道生是一个贴切的人性理解者,是以秘密地探索人生的和解之道为己任的殡葬业从业者,香港有这样的人吗?但就电影而言,道生穿越了鸿沟,把冲突的、不美好的世界不断地呈现为可以弥合、可以改良的东西。但他并不激烈,比如他并未做主说,最后一场舞蹈全部由女儿来跳。
于是,
哥哥来领你。
我以这句话作为全局最令人动容的一句,这个“领”字用的太好。试问有被亲哥哥真正“领”过的妹妹,世间真有多少?其实哥哥本来就该这样,否则“男性像”太多,就拒绝了妹妹,太少,就不够刚强;而这个哥哥,又说:
喊爸爸(老豆)。
妹妹大喊一声——爸,跟我来!
这话让我在黑暗中感觉到喉咙难受到了极点,我感觉到了女性最大的魅力。
既是哥哥对妹妹的肯认,也是男巫(觋)对女巫(巫)的肯认,是老爷子真正要看到的东西。
我看文玥跳过熊熊燃起的火焰,如齐天大圣般穿越无所在的玄妙之门,带了老爸的心魂,破地狱而归,这一跳破了她自己身上的束缚,也破了一些人间的业障。
男女不和之事,本身的确是一种业,知道这个“业”的分量的人,就不会妄议各种主义,就算要说,也应该是“强女人”,而不是“女强人”。
支撑住这个世界使其不至于坠落的东西,除了希望之外,历来就是分享了彼此的灵魂的强的女人和强的男人。
影片的最后,道生似乎轻微地动摇了他此前的悲观主义,他意识到某种可能性的东西,在实践中,他亲自安排出来的那一场“last dance”,令他的工作有意义,令“迷信”有魅力,并且,唯有这样,道生的自己的生命才能安顿得更好。
道生是个有感情的人,也是个负责的人,但更要紧的是,他是个悟性很好的人。悟性这个东西,属于“雌雄同体”的人,在电影里,他一共唱过三次: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
他第一次唱错了,“难”唱得拍子太少;后面文师傅教过,跟上来了,但他此处只识得唱法。直到最后,文哥走了,他斟酒两杯,兀自唱起来,他才发现,那个“难”字,之所以要拖得那么长,是因为人到那处,感情不能自持,必须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平复,才能继续唱下去。
所以,保守也好,自由也好,男也好,女也好,该是怎样,就怎样。传下来的“应该的唱法”,是因为只有这样唱才符合实际的情况。哲学家陈嘉映说,当“是”与“应该”和合,就是事物最好的样子。
愿更多有心人,发下如此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