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世纪60年代巴黎一( yī)处名叫蓝色大道的陋巷( xiàng),绿裙红唇、站在街口妖娆( ráo)着身体的黑人流莺,在落( luò)满余晖的狭小天井中转( zhuǎn)呼啦圈的雀斑少女,站在( zài)杂货店柜台后默然观察( chá)人世的白须老人,放学后( hòu)穿着白色背心、站在二楼( lóu)窗前看着这一切的稚气( qì)少年。这部改编自法国作( zuò)家艾力克·埃玛纽埃尔·施( shī)密特(Eric-Emmanuel Schmitt)原著的[易卜拉欣先( xiān)生和古兰经的花],就这样( yàng)在一幕幕昏黄胶片上的( de)旧辰光中缓缓拉开序幕( mù),镜头下的清贫俗世中,氤( yīn)氲出些微青葱的骚动、温( wēn)暖的人情和朴素的哲思( sī)。 “微笑能创造奇迹。” 在恰满( mǎn)16岁那天,那个窗前的少年( nián)迫不及待地砸碎了存了( le)多年的储蓄罐,去杂货店( diàn)换成了整钱,然后来到他( tā)已在窗口窥视了许久的( de)流莺面前,说出那句在家( jiā)中练习了无数次的“今天( tiān)天气真热”,尝试了第一次( cì)的肉体欢娱,以此作为自( zì)己的成人礼。这个叫摩摩( mó)的少年,眉目间像极了特( tè)吕弗[四百下]中的安托万( wàn),一样的眼神清澈、内心温( wēn)柔,且身处与安托万类似( shì)的处境,在课堂上被老师( shī)尴尬地嘲笑,在母亲的缺( quē)失和父亲的冷漠中孤独( dú)地生活。
摩摩的父亲其实( shí)并非如安托万的继父般( bān)十恶不赦,只是不知如何( hé)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沉默( mò)古板,每日进门就是脱下( xià)外套,关掉摩摩房间的灯( dēng)和收音机,吃准备好的晚( wǎn)餐,程式固定;他锱铢必较( jiào),告诉摩摩“钱是用来存的( de),不是用来花的”;他总是习( xí)惯性地用摩摩哥哥保利( lì)的种种优点来羞辱摩西( xī),但后来证明保利完全是( shì)他的杜撰。然后他失业了( le),留下一笔钱离开了家,等( děng)摩摩再得到他的消息,他( tā)已把身体殒灭在火车之( zhī)下。其实他的死与不死于( yú)摩摩并没有多大差别,反( fǎn)正他从未体恤过摩摩的( de)生活和性情,他作为一个( gè)父亲的精神意义从来不( bù)曾存在,死在马赛铁轨上( shàng)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 de)肉身。
摩摩比安托万幸运( yùn)的是,他没有因为家庭的( de)四分五裂而被推去直面( miàn)社会的残酷,因为他遇到( dào)了杂货店老板易卜拉欣( xīn)先生。易卜拉欣先生已经( jīng)很老了,就如同他的饰演( yǎn)者奥马尔·沙里夫,早已不( bù)再是[阿拉伯的劳伦斯]中( zhōng)那个年轻彪悍的哈里苏( sū)部族首领阿里,或者那个( gè)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日( rì)瓦戈医生],而成了一个优( yōu)雅的白胡子老爷爷,就如( rú)同许多忘年交题材中的( de)老爷爷长的那样。他眼神( shén)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黝( yǒu)黝地深藏着关于人生的( de)智慧,沟壑纵横的脸上又( yòu)始终有一抹笑,笑出一种( zhǒng)宽厚的悲悯,他明明白白( bái)地看见眼前这个叫摩摩( mó)的孩子在人世里载浮载( zài)沉的灵魂,正等待着他的( de)援手。
摩摩与老人的交集( jí)从偷窃开始,为了从父亲( qīn)给的定额伙食费中节省( shěng)出零钱,他从老人的杂货( huò)铺里每日偷一个罐头,却( què)不想老人把什么都看在( zài)眼里,但老人跟他说:“你不( bù)欠我的,如果你要偷,我情( qíng)愿你在我的店里偷。”说的( de)时候老人满脸笑意与温( wēn)柔,就那样松松地坐在柜( guì)台后面,让人感到一种可( kě)以倚靠的沉稳。然后,他开( kāi)始教摩摩种种省钱的“歪( wāi)门邪道”:用猫罐头冒充肉( ròu)酱,买可以多吃几日的面( miàn)包,如何在博若莱葡萄酒( jiǔ)里兑别的酒……正如[天堂电( diàn)影院]、[蝴蝶]、[亚特兰蒂斯之( zhī)心]、[在世界拐角遇到爱]、[心( xīn)灵捕手]等等几乎所有忘( wàng)年交题材电影一样,充满( mǎn)爱与智慧的长者终出现( xiàn),指引那个沉沦于孤独中( zhōng)的孩子走出迷茫,而电影( yǐng)也开始了最动人的一章( zhāng)。
他带着摩摩买新鞋,去散( sàn)步,洗土耳其浴。知道摩摩( mó)迷恋于流莺的身体,老人( rén)说:“我的《古兰经》里说新手( shǒu)从这些专业人士身上开( kāi)始比较好。”;听到摩摩抱怨( yuàn)蓝色大道的穷陋,老人说( shuō):“只要有心,在哪儿都能发( fā)现美。”得知摩摩失恋,老人( rén)说:“不要紧,你对她的爱永( yǒng)远属于你,就算她拒绝也( yě)不能改变事实,她只是无( wú)福消受,如此而已,你所付( fù)出的将永远属于你,你所( suǒ)拥有的也永远不会消失( shī)。”最重要的是,老人告诉摩( mó)摩:“微笑能创造奇迹。”在一( yī)句句不管16岁的年纪能否( fǒu)理解的处世箴言中,摩摩( mó)那个长久以来一直缺失( shī)的精神父亲的角色,终于( yú)被易卜拉欣先生所补缺( quē),直到生父自杀,老人理所( suǒ)当然地收养了摩摩,成了( le)摩摩真正的父亲。
影片最( zuì)后30分钟,老人带着摩摩,开( kāi)着新买的跑车,开始了他( tā)们的回归之旅。他们走过( guò)许多的地方,见识了瑞士( shì)的安逸,也看到了阿尔巴( bā)尼亚的贫穷,并在希腊感( gǎn)受到了慢节奏生活的幸( xìng)福。“你瞧,摩摩,我终其一生( shēng)都很努力地工作,但我也( yě)好好利用我的时间慢慢( màn)地工作。是我不想赚大钱( qián)吗?还是我不想看到顾客( kè)大排长龙呢?不是,都不是( shì)的。‘慢’才是幸福的秘诀。”老( lǎo)人对摩摩说。我们更多的( de)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快”,奋( fèn)力博取功名与财富,如此( cǐ)才能幸福,而事实上,一直( zhí)在匆匆赶路的我们当中( zhōng)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寻觅( mì)得内心的幸福。摩摩无疑( yí)是幸运的,因为他在16岁那( nà)年,就有一位长者用自己( jǐ)一生悟到的智慧,让他无( wú)需再在人生的泥潭里跋( bá)涉,而直接踏足在一条通( tōng)往幸福的通途上。这是我( wǒ)们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人( rén)生际遇。而这种“慢”,也让本( běn)片的人生观迥异于[天堂( táng)电影院]中阿尔弗雷德的( de)观点,他终结了托托懵懂( dǒng)的爱情,让他背井离乡,以( yǐ)30年的孤寂为代价换来功( gōng)成名就。 “我知道我的《古兰( lán)经》里有什么。” 但如果[易卜( bo)拉欣先生和古兰经的花( huā)]仅止于此,那也就与前文( wén)提到的那些忘年交电影( yǐng)没什么两样,老少情深,箴( zhēn)言遍布,细腻铺陈着一种( zhǒng)理所当然的老套剧情,沉( chén)迷于一种理所当然的感( gǎn)伤情调。但[易卜拉欣先生( shēng)和古兰经的花]的好处,更( gèng)在它于人情人世之外,以( yǐ)一个叫易卜拉欣的穆斯( sī)林老人(易卜拉欣为《古兰( lán)经》记载的先知,是伊斯兰( lán)教、犹太教和基督教共同( tóng)的祖先)和一个叫摩西的( de)犹太少年(摩西曾带着被( bèi)奴役的以色列人,开红海( hǎi),出埃及,并在神的指引下( xià)写下《十诫》让世人遵循,是( shì)基督教徒、犹太教徒和伊( yī)斯兰教徒共同尊崇的先( xiān)知),在一片信奉基督教的( de)土地上的故事,渗入了作( zuò)者与导演对于宗教的思( sī)索,电影也由此变得厚重( zhòng)起来。
2011年7月22日,32岁的挪威男( nán)子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 kè),在奥斯陆国家政府办公( gōng)楼附近引爆了炸弹,而后( hòu)又在距离奥斯陆约40分钟( zhōng)车程的于特岛,用枪射杀( shā)了68位在那里参加挪威工( gōng)党青年团夏令营活动的( de)手无寸铁的少年。凶手很( hěn)快落网,他的犯罪动机也( yě)随之大白天下:二战结束( shù)后,大量的阿拉伯人和土( tǔ)耳其人作为劳工来参与( yǔ)建设百废待兴的西欧,许( xǔ)多穆斯林教徒也随之在( zài)此地定居,作为极端右翼( yì)分子,安德斯一直担心随( suí)着穆斯林移民的增多,有( yǒu)一日基督教欧洲会被穆( mù)斯林欧洲所取代。他誓将( jiāng)穆斯林移民赶出欧洲,而( ér)挪威工党一直奉行的宽( kuān)容移民政策是他所不能( néng)容忍的。他虽是一个人作( zuò)案,却代表一个庞大的族( zú)群。虽然表面上一直和平( píng)相处,但欧洲人对于穆斯( sī)林的敌视一直暗潮涌动( dòng),直到“9·11”事件,欧洲人与穆斯( sī)林间的仇恨被彻底点燃( rán),一种如同安德斯般害怕( pà)被彻底穆斯林化的情绪( xù)开始蔓延。那之后,各种因( yīn)宗教信仰而生的恐怖事( shì)件层出不穷,2005年7月7日,伦敦( dūn)发生地铁爆炸案,事后调( diào)查就发现所有的作案者( zhě)均为穆斯林。而巧合的是( shì),[易卜拉欣先生和古兰经( jīng)的花]就上映于这一年。
大( dà)家都把易卜拉欣先生的( de)杂货铺叫做”阿拉伯人的( de)店“,是因为他像阿拉伯人( rén)一样从早上开门直至晚( wǎn)上八点,周末也不打烊,摩( mó)摩在杂货铺里偷罐头时( shí)踌躇,也以“我不在乎,他是( shì)个阿拉伯人”来宽慰自己( jǐ)。而易卜拉欣先生仿佛能( néng)看透摩摩的思想,对他说( shuō)自己并非阿拉伯人,而来( lái)自“金月牙”。“金月牙”是安纳( nà)托利亚到波斯之间的区( qū)域,属于土耳其,而金月牙( yá)也是土耳其国旗的图案( àn)。虽然电影没有交代,但易( yì)卜拉欣先生很可能就是( shì)在二战结束之后来到西( xī)欧、而后留下定居的土耳( ěr)其人之一。
易卜拉欣先生( shēng)从不掩饰自己的穆斯林( lín)身份,每当摩摩问他什么( me),他总是用一句“我知道我( wǒ)的《古兰经》里有什么”来作( zuò)答。那一日,摩摩问为什么( me)他可以喝酒(《古兰经》第五( wǔ)章第90节提到“饮酒与赌博( bó)同为魔鬼的罪恶行为”),易( yì)卜拉欣先生说自己是苏( sū)菲派,正如摩摩之后翻字( zì)典翻到的,苏菲派是伊斯( sī)兰神秘主义的一个派别( bié),他们对伊斯兰教信仰赋( fù)予了神秘的奥义,奉行苦( kǔ)行禁欲的功修方式。易卜( bo)拉欣先生就是苏菲派的( de)躬身实践者,他远离故土( tǔ)清贫而快乐地活着,用一( yī)颗最慈悲的心去对待周( zhōu)围的人,他虔诚,言必称《古( gǔ)兰经》怎样怎样,但又不刻( kè)板不教条,一直用种开放( fàng)的姿态去面对世界。这个( gè)老人完全颠覆了穆斯林( lín)在影视作品或电视新闻( wén)中被惯常刻画的包着头( tóu)巾的恐怖分子形象,而展( zhǎn)现出人性最为睿智最为( wèi)宽容的那一面。
与穆斯林( lín)的境遇相同,犹太人在欧( ōu)洲也一直处在被放逐的( de)边缘。耶稣基督当年被犹( yóu)太人出卖的故事,使得几( jǐ)千来在基督徒的信念中( zhōng),犹太人都必须因此而遭( zāo)到天谴。无论是中世纪的( de)宗教审判,抑或1099年的十字( zì)军东征,直到第二次世界( jiè)大战,对犹太人的迫害始( shǐ)终不曾停息。在《易卜拉欣( xīn)先生和古兰经的花》原著( zhù)中,易卜拉欣先生对摩摩( mó)曾说起他父亲的死因:“他( tā)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 qù)了双亲,因为他们都被纳( nà)粹军人抓到集中营里去( qù)了,最后也死在集中营里( lǐ)。你的父亲虽然逃过这一( yī)劫,却没有恢复元气,或许( xǔ)他因为自己仍活在这世( shì)上而感到罪恶。”这个电影( yǐng)中所没有出现的情节,补( bǔ)全了我们一直以来所迷( mí)惑的摩摩父亲终日消沉( chén)的原因,及最后自我了断( duàn)的根源,正是在于他的犹( yóu)太人身份及曾遭受迫害( hài)的童年。
为赎当年对于犹( yóu)太人所施行的种族灭绝( jué)的罪孽,西方列强帮助犹( yóu)太人建立了现代以色列( liè),却是以驱逐穆斯林和基( jī)督教徒为代价,从而埋下( xià)了穆斯林与犹太人的仇( chóu)怨。对于圣城耶路撒冷的( de)争夺,更是成为穆斯林、犹( yóu)太人和基督教徒纷争的( de)焦点,约旦河两岸的枪声( shēng)始终未曾停歇。但在[易卜( bo)拉欣先生和古兰经的花( huā)]中,一个穆斯林老先生和( hé)一个犹太小男孩,虽然被( bèi)锁定了信仰和血统,却在( zài)二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zi)的情感中,轻松跨越了“约( yuē)旦河”。导演说他希望能拍( pāi)一部关于宽容和友善的( de)电影,典型如那日,摩摩和( hé)老人一起去洗土耳其浴( yù),摩摩问老人:“你也受过割( gē)礼?”老人答:“穆斯林和犹太( tài)人一样。”摩摩问:“那你也可( kě)能是犹太人?”犹太人自小( xiǎo)就行割礼,男孩有无包皮( pí)成为辨识犹太人的一个( gè)重要标识,导演说他希望( wàng)这是一部关于宽容和友( yǒu)善的电影,在这场戏中,他( tā)就如此轻易地化解了宗( zōng)教的鸿沟,批驳了俗世的( de)偏见。而电影还有另一层( céng)未有明示的宗教背景:第( d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 wèi)中立国的土耳其正是少( shǎo)数为犹太人提供庇护的( de)国家之一。
在回土耳其的( de)路途中,老人屡屡把摩摩( mó)的眼睛蒙上,把他带进一( yī)座座宗教建筑物,让他凭( píng)气味去猜测他们走入的( de)是哪座教堂。闻得到蜡烛( zhú)气味的是天主教的圣安( ān)东尼教堂,闻到熏香味道( dào)的是东正教的索菲亚大( dà)教堂,闻到“脚臭”(穆斯林在( zài)进入清真寺之前需要脱( tuō)鞋)的教堂是穆斯林的清( qīng)真寺。他还带着摩摩去看( kàn)阿拉伯的旋转舞,他们相( xiāng)信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旋( xuán)转之中,于是他们通过旋( xuán)转来进入冥思,从而接近( jìn)他们的安拉。老人就是以( yǐ)如此生动的方式,把摩摩( mó)带入一个个他所未曾接( jiē)触过的文化中去,但就如( rú)同他把一本《古兰经》送给( gěi)摩摩的动机一样,他从没( méi)有试图去改变孩子的信( xìn)仰,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去( qù)了解另一种文化,明白不( bù)同的宗教“并不是一种疾( jí)病,而只是另外一种思考( kǎo)方式”。看到这里,不免让人( rén)唏嘘,若世人都能如易卜( bo)拉欣先生般洞悉一切纷( fēn)扰,相信世间会少很多因( yīn)信仰不同而流的鲜血,只( zhǐ)是看不透的人太多太多( duō)。
易卜拉欣先生最后终于( yú)回到了故土,却也随之走( zǒu)到了生命的尽头,或者如( rú)他所言是“融入了那浩瀚( hàn)的永恒里去”。但可庆幸的( de)是,摩摩继承了他的杂货( huò)店,继承了他对于人世的( de)宽容,也继承了老人的那( nà)本《古兰经》。
“我知道我的《古( gǔ)兰经》里有什么。”老人曾经( jīng)总是这样说,那《古兰经》里( lǐ)究竟有什么?不是典故,不( bù)是教义,摩摩翻开发黄的( de)书页,只是两朵已经风干( gàn)的蓝色雏菊,很美丽。